燕返 第70章

作者:落木寂无声

灰茫茫白雾雾的这片世界里,除了流云、斋藤朝信和被叫做“恶魔”的小丑之外,忽然又多了个人。

是个身披红色武士服,留着披肩长发,面容稚嫩姣好的少女。

这个少女身上,跟小丑一样存在着微弱的妖气,似乎是同一类的存在。

不同之处在于,那戴着面具的侏儒还不到四尺高,而红衣少女显然有五尺以上,在这个时代绝对是鹤立鸡群的身材了。

她手里提着一柄长长的太刀,脸色冷如冰霜,双目满是怒火,冲着流云和斋藤朝信大声吼着:“你们帮了那对老夫妻,应该是好心人,但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可别告诉我不怕死,接下来的事会比死更可怕,你们的肉身死去之后,灵魂会被幻术转化,失去意识,沦为这个恶魔的傀儡,帮凶!”

斋藤朝信闻言更加惊愕,无言以对。

流云却如恍然大悟一般,抚掌道:“原来您就是老夫妻口中帮助他们的红衣女剑士,幸会幸会。”

如此轻松写意的表情,让少女更加气愤,狠狠瞪了流云一眼。

这时那侏儒身材的小丑笑着说道:“乖女儿,不妨给客人介绍一下,我们这里的情况吧。”

少女听了这话,勃然大怒,愤恨骂道:“你这个恶魔,没资格做人的父亲!把自己变成不人不鬼的样子,还利用亲生女儿来组建邪恶的幻术,根本一点人性都不存在!”

被骂作“恶魔”的小丑不以为然,依旧在大笑:“哈哈!过几年武田家在我们的帮助下取得天下,我就能享受万民的香火,成为超凡脱俗,永生不死的圣人,到时候也会给你分享,这就是我对你这个女儿的爱意啊!”

“你这恶魔,去死吧!”少女似乎失去理智,猛然挥着手里的长刀,对着小丑杀去。

但完全无济于事,就像砍在水池中一样,只会激起一点涟漪,迅速消失。

少女喊叫着一整乱砍,终究无用,一会儿气喘吁吁,扔了长刀,垂头丧气,目中泪光盈盈。

“嗨……”小丑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转过身对着流云和斋藤朝信说:“既然女儿不愿意,还是我来说吧!两位客人,你们已经知道,妖怪是必须依托于‘执念’才能存在的,这很好,就免去了很多口舌。不过,你们所不懂的是,执念也有表里之分。第一层幻境的无面武士,表面上是因为生前没有完成职责而化妖。第二层幻境的托花小僧,与白坊主,表面上是因为佛门戒律和宗派前途的矛盾而化妖。第三层的商人、代官与盗贼,表面上是由于被人欺骗杀死的愤怒而化妖——姑且先不谈他们话中的矛盾之处吧,至少表面上是这样。但这只是‘表’,而不是‘里’。至于‘里’究竟是什么?哈哈,乖女儿,你真的不打算让这两位好心人,死得明白一点吗?”

红衣少女听了这话,默默捡起了长刀,缓缓走近,看向流云和斋藤朝信,双目之中满是悲凉与绝望的神情。

然后她呆滞木然地开口说到:“好吧……虽然没有什么用,估计说出来听一听,也许你们听完之后,会多一点点希望战胜这个恶魔?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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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少女的三世悲剧

有句话叫做“哀莫大于心死”。

现在这个红衣持剑的少女,大概已经是非人非妖的状态,无所谓生与死了。

但她的神情,用“哀莫大于心死”来形容再合适不过。

冷清的少女嗓音,毫无起伏,在这灰茫茫白雾雾的环境中回响:“我,有三个来自前世的记忆。”

“你们所见的第一个幻境,来自四百年前。那一世的我,是平家的一个千金大小姐,由于败给了源家,父亲命令一名亲信家臣带我出逃,并且吩咐,必要时刻就杀了我,以免被源家的人俘虏而遭到侮辱。”

“果然没过多久,我们源家的士兵追进了一个陌生的山洞,前面是死路,没法逃走了。但是,那个家臣并没有听命令杀死我,反而……反而想在临死前占有我的身体。当时他像疯了一样,说什么平日看到我挥剑时露出的手臂和腿,早就忍不住了……”

“那一世的我,自幼不像别的贵女文静,而是整天喜欢刀枪,经常偷偷让熟悉的人带我去练武的道场玩耍……没想到居然招致这样的恶果。不过我并没让那个家臣得逞,反而抽出了他的短刀,杀死了这个失去理智的家臣。”

“原本我打算杀了这家伙就也去死,保全平家女儿的名节。没想到,把短刀捅进家臣胸膛,看到鲜血喷出来的那一瞬间,我居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欢快和愉悦,一时太过惊讶发了呆,结果被源家的士兵抓住,成了俘虏。还好最终结局也不算坏,被允许出家为尼,没受到……没受到太多的折磨。虽然依旧有很多人觉得我早该自尽,活着就是没有廉耻的苟且偷生,但毕竟我还是活了下来。”

“这就是第一层幻境中的故事。表面上,是那个家臣因为没有完成职责的愧疚之心,化作了‘无面武士’的妖怪。实际上却是因为害怕自己临死前的恶行暴露于后人,而不愿老老实实进入轮回。”

流云恍然点头:“原来如此。”

斋藤朝信则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特别恐怖的事情,脸色变得煞白。

红衣少女剑士停顿了一会儿,又开口道:

“第二层的幻境,则是两百年前。那一世的我,只是个在寺庙附近生活的卖花姑娘。那个寺庙当时已经衰落,管得不严。因为喜欢刀枪的缘故,我偷偷溜到武僧练习的地方去玩,结果被一位小禅师发现。”

“我很害怕,不知道会怎么样。但小禅师微笑着说,不会告诉任何其他人。我这才松了口气,问小禅师喜欢什么花。他说是莲花,于是我挑了一朵开得最好的莲花,送给小禅师。”

“不知道为什么,送花给小禅师的事情,一下子被所有人都知道了,寺庙里管事的老和尚特别愤怒,把我驱逐了出去,命令不得靠近寺庙五百步之内。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是觉得我破坏了寺庙振兴的大好机会。”

“接下来的事情我原本是不清楚的。是这个恶魔布置了幻术之后,才得意洋洋的告诉了我。当时……小禅师当晚参禅时,想着我的模样,忍不住……忍不住自渎,令秽物污染了宝贵的佛经。小禅师也因此受到惊吓,修为大大倒退。”

“至于老和尚的事……嗯,也是旁边这个恶魔告诉我的。原来小禅师之所以会产生凡心,是因为无意在寺里看到一本讲述男女情爱的书,而那本书,就是道貌岸然的老和尚偷偷带进寺里的。”

“那一世,我被寺庙附近的所有人咒骂责难,最终死在了野外。那些人都说,是我害得寺庙没法复兴,因此周围依靠寺庙生活的人,也全都过不上更好的日子。还有一个老阿姨想打死我却被我反杀,那一世的我居然也会因为看到鲜血而陶醉,真是巧……罢了,没什么可说的。”

“这是第二层幻境的故事。托花小僧表面上是因为动了凡心,无法遵守戒律而化妖;白坊主表面上是因为担忧寺庙和宗派的前程而化妖,但其实他们两个,有个共同的执念,就是不愿自己的丑事被别人所知。”

流云点点头,推测道:“估计第三层也差不多。”

斋藤朝信此时显得有点慌乱,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次红衣少女剑士停顿了更长时间,而后才幽幽开口:“第三层幻境,是一百年前的事情。当时,我是一名代官的女儿。”

“那一世我的父亲是鹰司家的旁支,受家主的委托,去担任代官,管理外地的庄园,为期十年。原本庄园的状况一直很好,不需要怎么上心就可以盈利。可偏偏我那志大才疏的父亲,受人欺骗,挪用了公款去购买所谓‘亟待出手的黑市宝贝’,结果花了几千贯弄回来一个假货。他老人家为了弥补亏空,掩饰罪行,就想把我嫁给一个富商。”

“说是家财万贯的富商,其实只是继承了父祖的十几家商店,自己并不会经营,亲手做生意都是赔本。只是一直大手大脚,假装还很富余。他跑到我家来求亲,是盯上了那座庄园的主意。想要凭借婚姻,取得庄园内的专买专卖权,来救活自家的店。我……我并不想嫁给这样的人,向父亲抱怨了几次。父亲的反应却是,既然女儿不高兴,那得加钱才行……”

“还有一个强盗……自称劫富济贫豪杰的强盗。那一世的我不知为什么也喜欢刀枪,某次偷偷到野外练习,就结识了这个盗贼,还找他学了一点招式。原本以为真的是个豪杰,后来才知道,这家伙其实碰到孤单无依的旅客就杀人越货,碰到有权势的人根本不敢招惹,什么劫富济贫,只是胡乱吹牛罢了!所谓的江湖地位,也大多是假的。”

“婚礼那一天,根本没有发生什么仇杀。仅仅是我的父亲和那个即将成为我丈夫的商人不断针对礼金讨价还价。至于那个强盗,他哪有胆子袭击神社呢?他拿着一件从我这里偷走的团扇,自称是我的情人,跑过去只是为了索要封口费罢了。后面撞翻了蜡烛和灯油,引起火灾倒是真的,然而并非打斗导致,始终都是在为金钱的数额争执。”

“强盗砸开了商人带来的箱子,里面露出的不是珠宝而是石头。父亲本来就有心疾,看到这些就激动得咽气了。有人趁机想要轻薄于我,但武艺太差劲,轻易被我刺死。看着那些人腰间流出的血,我依然开心不已,甚至顾不上父亲和未婚夫的死,也顾不上大火……后来大部分人都死在了火里,也包括那一世的我。事后百姓的传闻,把我描述成了引发灾难的恶女……至于真相似乎没有人关心。”

“这就是第三层幻境的故事。代官、商人和盗贼,为了掩饰自己的懦弱无能,拼命吹嘘自己,贬低他人,也因为这种执念而成为妖怪。”

红衣少女剑士的话讲完了。

流云立刻明白了重点:“三层幻境的共通之处在于,所有人都在讳疾忌医,文过饰非。甚至各个临死前的遗言都大义凛然,简直不仅是骗外人,达到了骗自己的地步。”

红衣少女剑士一脸木然地伸手指着那个戴着面具的小丑侏儒:“你刚才看到的那些人——或者说妖怪,都是竭力回避自身的污点,拔高自身的形象。这个恶魔,就是利用人内心的丑恶一面,来维持幻术。只要是受困于类似执念的人,进入幻境之后便无法伤害到他,还会逐渐被束缚,被转化……如果与幻境中的妖怪战斗,只会大大加快这个过程。你的同伴似乎就中招了。”

流云这下子彻底明白了。

刚才斋藤朝信的攻击,对那个戴着面具的小丑侏儒无效,大概是因为,斋藤朝信已经深深被幻术侵蚀了。

难怪这个队友,长时间痴痴呆呆,没有任何动静,原来是暗中被制住。

身为上杉家的高层,内心有些不可见人,极力遮掩的丑事,倒也正常。既然内心存在着讳疾忌医,文过饰非的心思,恐怕就免不了被幻术侵袭。

可能斋藤朝信自己也知道这一点,却已经束手无策了,所以神情才会那么绝望。

至于红衣少女剑士,为什么挥剑也无效呢?

流云不明白,便径直向她提问:“你也被幻术所束缚着,无法对施术者攻击吗?刚才的三件事情,我并不觉得你有责任啊。有什么必要藏起来不让人知道呢?”

听了这话,红衣少女剑士眼神陷入迷茫。

而那个戴着面具的小丑侏儒仿佛听到什么有趣的事,哈哈大笑着说:“第一世以平家后裔的身份,没有遵守命令自尽反而被源家抓住而受辱,难道对得起家门吗?第二世作为依附寺庙生活的百姓,拖累了寺庙的复兴,害得成千上万的人失去希望,不是罪过吗?第三世明知面临困局,不去试图调解父家与夫家的关系,反而引来盗贼,导致战乱,不该被唾骂吗?归根到底,身为女子就不该去喜欢刀枪之类的东西,更不该私自练习武艺,在外人面前暴露身体引来邪念……三个故事的元凶,可以说都是这个不懂事的丫头啊!内心最想掩饰这些罪恶的,其实是她啊!否则我的乖女儿,怎么会变成幻术的枢引呢?”

第八十九章 斩妖除魔的无愧之心

“三个故事的元凶,可以说都是这个不懂事的丫头啊!”

带着面具的小丑侏儒,这话说得理直气壮,丝毫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而红衣少女剑士,紧咬着嘴唇,面色苍白的低下头,显得内心十分痛苦。

似乎她没有胆子去反驳这些这些指控。

斋藤朝信依然呆滞立在原地,可能已经被幻术侵袭得不轻了。

流云听了这段话之后,严肃地点了点头说:“我明白了,就像妲己、褒姒、赵飞燕、杨贵妃一样。”

带着面具的小丑侏儒显然是读过书的,闻言哈哈大笑:“没错啊,就是这样的红颜祸水,才值得作为这项伟大幻术的枢引。”

红衣少女剑士深深埋下头去,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见到她的手足在微微颤抖。

流云摇摇头,说:“我的意思是,就像妲己、褒姒、赵飞燕、杨贵妃一样,明明是男人无才无德,弄坏了天下,却还要把罪过推到女人身上,实在是无耻之尤!”

听了这话,红衣的少女剑士茫然抬起了头。

而带着面具的小丑侏儒,笑声戛然而止。

流云进一步义正辞严道:“酒鬼贪杯误事,是否可以归罪于酒?盗贼持刀伤人,是否可以归罪于刀?所谓红颜祸水的说法,就是这么荒诞无稽。”

红衣的少女剑士稍稍抬头,若有所思。

带着面具的小丑侏儒哼了一声,冷冷道:“你的同伴已经在幻术中失去心智了,你却好像丝毫没有受到影响。”

流云微微一笑,淡定自若道:“他失去心智,是因为内心有太多讳疾忌医,文过饰非的想法。我没受影响,大概是因为并未这类念头。”

带着面具的小丑侏儒疑惑问道:“你敢说平生作为,全部不怕外人知道吗?”

流云的语气十分断定:“有何不敢?”

带着面具的小丑侏儒立刻连连摇头:“我不相信你至今的所作所为,一件都不会受到外人的指摘。公之于众便会受到咒骂厌弃的事情,难道不会尽力遮掩欺瞒吗?”

流云脸上露出不屑:“别人怎么说,怎么想,与我有何干系?”

听了这话,带着面具的小丑侏儒陷入沉默,一言不发。

或许是作为一个扶桑人——不对,现在该说是扶桑妖怪——很难理解世界上有这种不在乎外界眼光的人存在。

但流云的话完全是出自本心。

简单地说,就是“事无不可对人言”的无愧之心。

比如上个月在横山城,检举了残害百姓的奉行,导致那家伙畏罪自杀,换了一般的武士,肯定要想办法丢锅减轻影响,但流云觉得这事对得起良心,哪怕因此被同僚忌惮,也不会有什么悔意。

因为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就算有些事情确实是自己有错,误伤了无辜之人,那也该坦然面对,设法弥补,引以为戒便是,没有必要掩盖真相,欺瞒哄骗。最没有必要的就是自己骗自己。

可能是由于上辈子身为平头百姓的惨痛经历,流云对于“捂盖子”这种事情深恶痛绝,半点也不想沾染。

这在他看来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然而……那个戴着面具的小丑侏儒,却表现得十分吃惊。透过面具上的两个孔洞,上下打量着流云,语气渐渐有点惊慌:“你……你莫非实际是个妖怪?不可能,没有妖气啊!不对不对……自从鉴真秃驴发下宏愿之后,扶桑所有的人类,都要依靠周围其他人的认可,才可以正常活下去,否则一定会生机断绝,穷困潦倒。只有妖魔鬼怪,才能不顾周围的看法……”

这话倒让流云有点惊讶。

合着扶桑人那么在意集体舆论,不是因为文化原因,而是因为鉴真和尚动的手脚?

这时候,穿红衣的少女剑士忽然向流云走近两步,脸上充满了彷徨不安的神情,语气一点都不自信:“你刚才说……我并没有什么过错是吗?但是……但是连续三世,与我有关的人都遇到不幸……”

流云闻言不假思索地摇头:“在我看到,那些不幸的人有的是自取灭亡,有的纯粹是运气,有的则被不合理的制度所害。”

红衣的少女剑士颔首呆滞了一会儿,忽然猛然抬起头,面色涨红,胸口起伏不定,仿佛是汇集了极大的勇气才说出这句话:“那您愿意接纳我这样的女人在身边吗?”

流云愣了一愣,摇头说:“恐怕不行。”

红衣的少女剑士双目顿时灰暗无神。

但流云马上又以调笑的语气补充道:“除非你愿意屈居侧室……我家在近江,名叫佐佐木流云,已经有合法妻子了。”

话音落地,红衣的少女剑士又立即变得喜悦激动,浑身不断颤抖,然后捂住脸发出不知道是抽泣还是狂笑的声音。

流云有点不太理解,看这少女年纪轻轻,面目姣好,身材高挑匀称,怎么都不该是恨嫁的剩女。只是开玩笑似的让她作自己的侧室,没想到对方一点不觉得委屈,反而很高兴似的。

什么情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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