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乐子宁
第45章 牧树之人
暴雨来临前先是一阵宏伟舒缓的大风,伴着淅淅沥沥的微雨,每一颗水珠都是绿豆大小,饱满、结实,砸在身上皮肤生疼,小孩被淋得抱头鼠窜。
还逗留在街道上的镇民叫喊着往家中狂奔,不一会就腾空了街巷,让风能长驱直入,让雨能一泻而下。
微雨在最后一个孩子钻进家门的一刹,就化作了接天连地的厚稠水幕,大风的嘶嚎渐渐凄厉,天地间的珠串被吹得倾斜,近地表崩碎的一千万粒雨滴盛开银亮的低矮花海。
门被拍上拴好,窗被闭合锁死,民宅烟囱的尖尖防雨帽下飘出青蓝炊烟,扯碎在风中,溶解在雨中。等候午餐的孩子趴在小小窗沿,看着纤薄的玻璃上流淌的水膜,朦胧得像是无色的浓雾。
林博收起雨伞,这样的天气打伞无益,当大风吹来微雨时,他暂停脚步,口诵真名。
“(真言)风。”
被周身触觉感应的气流在法师号令下,沿着他体表旋动,仿佛一枚蚕茧包裹周身,他一边维系着对气流的操控,一边继续迈步前行。
迎面而来的雨水被体表高速运动的旋风裹挟,在他身外打个转,横飞出去。
在这层无形无色的气茧里容身,林博得以避免被淋成个落汤鸡。
强风贴着皮肤流动,将风衣长裤吹得抖颤,在钻入面具的缝隙时气流减速,让他得以平稳地呼吸。
随后,横亘天地的骤雨狂飙轰然袭来,撞上法师体表渺小的气团,沛然的风压相撞的一瞬间,数百粒雨水穿破茧子,扑在他身上。
“呼——”法师被迎面的冲击力所阻遏,站定脚步,伸手穿过气茧,感受外界的狂风,一点点将飓风躁动的气流也扯入自己周身的气茧。
不与这自然的凶灾作对抗,而是遵从那暴烈大气的力量,顺势而动,让周身的气团从封闭姿态向外界开放,从河中礁石转变为水中漩涡。
外界风力好似挥鞭,越是狂猛,体表的气茧如陀螺,就被抽打得越快。
雨水再度被隔绝在高速气团的外侧。
林博一步迈出,脚下被风力承托,贴地飘出三步远,他将大部分注意力用于维系周身气团,缓步向林地而去。
恢弘的骤雨世界里,街道的泥土潮湿如汤。石塔镇近郊的妇女隔着窗户眺望鸡舍,担忧禽畜遭殃。无所事事的男人吃过午饭又去躺下。孩子在起了一层水雾的玻璃上写写画画。
在玻璃上画出两道竖线一个弯弧,经典的“:)”笑脸,透过这张笑脸,小镇少年远远的看到郊外漫步的人影。
擦擦窗户,远处的人影越发清晰,像一粒在银色画布上滚动的黑豆。
他担心那人是无处可去,需要救援,于是惊恐地呼唤母亲。可等母亲循声而来,那遥远的身影已飘然而遁,消失在浩淼雨幕的深处。小孩被生气的妈妈拍了脑瓜,抱头委屈。
狂风被森林减速,茂密的叶冠抖擞出绵密的窸窣声。
守夜人在林地边缘找到一颗风中抖颤的杉树,它周围树木已经倒伏,此刻孤独挺立着。
他盘膝与杉树并肩,一手按住树皮。
周身气团散去,和身旁巨木一同承受冰冷雨水,开放身心,聆听被天灾遏制的万籁声息。
从树冠落下的水滴淋漓,它们带来了杉树悲怆无奈的叹息。掌心传来的触感中,树身的木质部被往复拉扯,发生结构断裂,咯嘣作响,长埋地下的根系也早以被剧烈的牵扯绷断了大半。
它只是看似还挺立着,其实早已没有在这场灾难中幸存的可能。
树木将死,但森林长存。虽森林长存,但树木将死。它在飓风里呜咽,向法师叙说一生的故事,那些魔法词句也近乎被淹死在风雨咆哮中。
咔擦、咔擦——
从昨晚到今日白天,挺过一轮轮飓风强袭,身心俱疲的杉树终究被狂风扯倒,树身大幅度倾斜,被雨水泡软的泥土无法拉住残存的根系,地面下一条条树根像蜕皮的长蛇般钻出。
在沉闷的咯吱声里,沉重的杉木向树下盘膝的守夜人压去。
他仍旧一手撑扶着树干,但却难以阻遏头顶不断放大的阴影。随着树根不断脱离地面,树身下砸的速度越来越快,如此重压盖顶,纵使是犀象也会惨死。
“(真言)紫杉。”
即将完全倾倒的杉树被一股强硬的咒力捆缚,歪斜的树身牢牢钉在半空。
法师已经睁开眼,他抬头望向砸落的树干,慢慢站起身来,杉树随之被咒力抬起。
透过触觉,林博能听到它疲倦的低语,折断的根系离开土壤,已无法存活太久,这场飓风便是它的终末了。
“(魔法语)不要放弃。”守夜人轻轻劝说,“(魔法语)让我帮你。”
林博感应密密麻麻的树根,它们扎根很浅,主要分布在土壤表层,在水平方向延伸,随着大部分侧根断折,也就失去了固定在地面的能力。
想要在这场飓风里存活,它需要扎根更深,也需要其他树木帮助一同抵挡风力,独木难支,藏于林中则活。
虽说人挪活,树挪死,但现在已到不得不改变的时候了。
林博从玩家背包里取出一支自制鲸油精神药剂,撬开面具一角,将药液倒入口中吞服。
“(魔法语)走吧。”
杉树仅剩的根须从土中钻出,蜷缩成团,沉重的树体悬空,跟随渺小的法师一步步向林地飘去。
跋涉穿过灌木,林博在森林外围找了一片小小的空缺地带,将杉树放下。生之御术操控树根延伸拉长,钻入泡软的泥土,避开岩石,向着深处扎根。
到了合适的深度,根系向周围扩张,在保证强度的前提下,让根须尽可能拉长,攥住更多的土壤。
林博放开了加持树干的流之御术,它仍然挺立在原地。
此时树身内的木质部仍旧有许多裂纹,那些完全断裂成两半的纤维,生之御术也无法令其重新弥合,林博只能操控纤维延长、啮合,就像榫卯结构一样拼接在一起,以此保持结构强度。
倘若将这颗杉树锯开,在横截面上能看到一个个交叠的榫卯,像圆盘里的一圈圈漩涡。
“谢谢。”杉树发出悠长叹息,此刻它在森林中,与千百颗树木一同抵御过境飓风,从叶冠落下淅沥的雨,有如一场欢畅的大笑。
法师拍了拍树皮作为道别,转身去探听其他树木。
几小时后雨过风歇,原先杉树所在之地多出了一个大坑,积水如池,参差泥土中有许多细密的断根外露。
林博路过时凝望这些断根,虽然它们曾是杉树的一部分,但当脱离本体,杉树的真名也就无法再约束它们,而需要以树根的真名驾御之。
他现在浑身湿透,被雨水淋得手脚冰凉,倘若能在温水里好好浸泡,一定会极舒畅的。
只是灯塔里没有浴桶,灯塔管理员平时沐浴是坐在低矮的木盆里,用沾湿毛巾擦拭身体。
法师决定自己搓一个木制浴桶,他挑了一株倒伏在地的松树,先前在林地已经探知了这类树木的真名,于是口诵真言,将倒下的树木拉起。
这是一株胸径不足合抱,高不过三米的寻常松树。在法师号令下,树根蜷缩抱团,枝干收拢成束,仿佛一支粗硕的墨绿箭矢,被林博单手撑着,向灯塔漫步而去。
经过石塔镇的近郊,风衣面具的守夜人忽然驻足,侧头看向不远处站在野地里的小镇少年。
对方独自跑出家门,只想找寻那个雨中漫步的身影,现在他看到了,却惊愕到无法动弹,与那三眼黑骷髅面容对视,手脚不停打颤。
骷髅面具下飘起一阵沙哑的电流噪声,仿佛遥远山谷吹来的风。
法师竖起手指在唇边,示意少年保密。
随即带着浮空的松树漫步走远。
小镇少年喊着妈妈,跑回家后说自己看到一个放牧树木的人,然后头上又挨了一巴掌,他委屈却没有哭,只是想起那个骷髅在唇边竖起手指,后知后觉自己泄了密,连忙捂着嘴躲进被窝。
“不舒服?要不趁现在没下雨,让爸爸带你去灯塔?”母亲走过来询问。
“不是啊,妈妈,你要不用缝衣针把我的嘴缝上吧。”
“说什么蠢话。”
“真的,妈妈,我要保守一个秘密,很重要、很重要……”
关于那个牧树之人的秘密。
第46章 驱逐浪涛之夜
灯塔二层。
浴室的地面上添置了一座新鲜的松木浴桶。
木桶造型奇特,上下没有一道缝,好像是把一个巨大木桩掏空得来,表面光滑细腻,没有一丝毛刺,有着皮革一样的温润,浇上热水后,散发好闻的香味。
林博对这件新家具很满意。
一场飓风让他新学会不少真名符文。
最多的就是各种岩石和各种树木,砖石、花岗岩、鹅卵石、砂岩等等,松树、杉树、橡树以及各种灌木,还有雨水汇聚后暴涨的小溪,他曾在及腰的湍流里盘坐,探知了水的真名。
如今他用烈之御术加热洁净的雨水,浸泡了身体,驱逐寒意的同时放松神经。
他想要小睡一会儿,但频繁的冥想术让身心活跃,遍寻脑海也找不到一丝睡意。
所以守夜人起身,口诵真名,让水痕离开自己的体表,又将盆中脏水汇聚成团,化作一道飞瀑,从窗户里飞出,坠落在围墙外。
身上还残留微微的潮气,念诵皮肤的真名,用烈之御术轻颤,震出细细的水雾,周身完全干燥了。
恶劣天气下,天光消失得比太阳落下更早,灯塔也需在黑暗降临大地与海洋之时开启。林博提前采购足量的鲸油,就是为了满足延长工时的耗电量。
夜晚,依旧是下苦功的时候,他端坐书桌旁,视野里除了一本摊在手中的书籍,还有一枚悬空的钢铁弹丸。
若是他完全沉浸在学识中,那么御术中断,铁丸就会坠落出声。
这是他锻炼心力的办法,阅读和理解书籍知识已经是一件需要绝大专注力的工作,林博再以流之御术操控铁丸,将自己置于两难之中。
林博在综网玩家贸易平台购买了一套《束心念行功法》的资料,以平定心境为要领,开发无意识的潜力。
他试图让维系御术成为一种不需要思考动念的本能,这样就能在专注学习的同时让铁丸悬空不落。
咚!
不知过去多久,铁丸落在桌面发出的响声将他从书卷中惊醒。林博揉了揉额角,咒力消耗与学习思考并行是很耗神的。
瓢泼的风雨还在施虐,林博走到窗边看着漆黑的小院,即便这里是岬角地势最高的地方,但积水还是几乎要淹没灯塔基座了。
他白天路过石塔镇,泄洪的沟渠和水道都已经高涨,今晚再下这样大的雨,很可能要发大水。镇子里低洼地带的民居大概率要被淹没。
即便飓风年年袭击,沿海居民做好了一切能做的防御准备,但灾情依旧说来就来。没有哪次飓风是平平淡淡走的,总归要带去几条凡人的生命。
林博喝下一支鲸油药剂,到三楼检查发电机组,还有上周刚组装的自动上弦电动机,这是他自己研制的机器,能定时给旋转装置上发条。
一切都很正常,守夜人放下心,他决定擅离职守了,临走前又嘱咐铁卫一看好家,当然,他说的克宁语,机器人听不懂。只是传达必要的仪式感,家里总得有人守着。
林博走到门边,看着衣帽架上湿透的风衣,犹豫着要不要取一件新的,但想到马上又得淋个落汤鸡,也就随手把湿衣披在身上,佩戴好法师之容,提起一盏鲸油灯,这便匆匆而去。
铁卫一走到三楼的窗边,向红外视野里高速远去的小小热源挥手送别。
石塔镇的泄洪水道满溢,地表水位不断抬高。
几乎家家户户都点着灯。
幽蓝的鲸油灯光下,黄汤一样的泥水从门缝冲进家中,大人端着盆,小孩举着水杯拼命把积水从窗户倒出去,老人用凿子把破布烂袄捅进门缝加固。
他们大喊着“快点!”“让开!”,屋外风雨的厉声仍未止息,把人类呼喊的词句都泡得模糊不清。
这样的经历是许多海滨居民对童年的印象,每一次飓风来袭家里都是兵荒马乱。
魏莉和乔伦夫妇坐在床上,脚边的世界已成泽国,积水无休止地涌入,不断升高,而他们无力阻止,只能捧着灯,眼睁睁看着死神的冥河涌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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